如果说,农村问题已经成为当下的社会热点问题,那么,在农村问题中,乡镇政府改革则可以说是热点中的热点。乡镇改革受到广泛而高度的关注并非偶然;在我看来,是几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其一,现在农村冲突频仍,直接表现是乡镇政府和农民的关系比较紧张,关注化解冲突和农村稳定,往往首先想到乡镇政府的表现和变革;
其二,当前乡镇改革正在强力推进,成为农村改革的突出风景,这些改革既包括中央政府统一部署的改革,如乡镇撤并、乡镇精简等,也有各个地方的自主创新,如乡镇直选、党政职位合并等;
其三,税费改革作为一项划时代的改革措施,具有巨大的社会历史影响,眼前的直接冲击在于乡镇政府,人们都在拭目以待乡镇政府将如何应对和表演;
其四,乡镇改革这个议题本身吸引了多种研究人群的青睐,其范围远远大于其他农村问题。一般来说,农民收入、农产品产量这样的事情,主要是经济学界和相关的政府部门在研究,乡镇政府改革则有更多研究者投入。在经济学界和政府部门之外,政治学、行政学科和组织管理学科都有大量人士将研究兴趣倾注于此。尤其是,前些年许多人研究村民自治,这些年由于种种情况出现,不少人认为村民自治已经意思不大,于是将目光集中到了乡镇政府改革。在这样的情况下,乡镇改革聚集了各路研究人马,成为一个热闹繁荣的研究领域。
在乡镇研究领域中,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有大量文章出自乡镇领导人之手。现在,许多乡镇官员写文章谈乡镇问题,谈个人工作,谈对于农村改革的意见。这些文献成为不可忽略的研究资源。不仅是这些乡镇领导人的看法值得重视,而且他们的经历和表达本身也成为基础性研究资料。在其他层级的政府改革研究中,也有一些党政领导人的文章,比如有县的领导人谈县级改革,市的领导人谈市级改革,但不同的是,这些文字多是官样文章,是对主旋律的阐述,许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政绩的标榜。乡镇领导人写文章谈乡镇改革,从内容到基调都迥然不同,摆困难讲问题居多,文章充满了对于乡村问题的淋漓表达,洋溢着对于体制问题的批判反思。我经常看这些人的文字,也有很多机会与这些人交谈,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在这个过程中,最深刻的感受有两点。
第一是这些乡镇领导人在心态上的焦虑和茫然。乡镇这级政府何去何从,乡镇干部本人的进退去留,深深地困扰着这些基层政治精英。尤其是,近几年社会上关于撤消乡镇政府的呼声很高,乡镇政府自身的运行困难多,来自上级和下边两个方向的压力大,搞得这些乡镇干部确实生活在紧张忧虑之中,感到前途迷茫。
第二是这些乡镇领导人在思想上的深刻和尖锐。他们在体制的最底端中生存活动,在基层体察领悟中国政府的运作逻辑和运行效果,对于体制的优劣长短,几乎可以说洞若观火。对于上层领导来说,有些问题的解析需要大量“调研思考”,而对于这些亲历亲为的人来说,问题的发生机制可以一眼望穿,一语道破。当高层还在煞费苦心地探究“为什么会出问题”时,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些“问题”就是由他们直接“制造”出来的,因此,对于“为什么出了问题”、“怎样出了问题”,自然心若明镜。只不过,在体制的话语渠道中,他们不可以照直道来,而是要说另外一套话。由此我想到一句名人名言——“卑贱者最聪明”。在中国的官员体系中,乡镇官员可谓位低权小。但是,这个卑微的地位倒是给了他们体察认识政府体制积弊的优势。我以为,对于我们政府体制是如何地不适应农村发展和农民需求,这个官员群体的认识是最清醒的。
现在的政府改革研究中有一种争论,是政府规模应该有多大,有的拿古代的某个朝代比,有的拿西方的某个国家比,然后说大了还是小了,不同的观点各有所依。这种研究自然有其意义,政府要发挥作用当然需要适当的人员规模。但是,对于现在的乡镇政府来说,问题主要不是规模问题,或者说首先不是规模问题。一个一百人的乡镇政府没有效率,那么,精简成了五十人以后就肯定有效率了吗?换句话说,如果一百人的时候不肯为农民做事情,减成了五十人就肯做了吗?
回答应该是“未必”。在政府规模的后面,还有政府运行机制问题。就是说,是不是真正的服务型政府,最重要的是政府运转是否以农民意志为核心,或者说,这个政府在面向农民负责方面是否有足够的动力和激励。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这些人员都在争先恐后地为农民做事情,都在想法设法为辖区的农民服务,我们能够说一百人太多、五十人正好吗?如果这些人是真正的公仆,农民多几个公仆又何妨?但如果不是公仆,而是一些食客,甚至是一些“掠夺”者,问题就麻烦了。这个时候,如果我们不首先考虑把食客变成仆人,而是一味地讨论是一百人还是五十人好,就变得有些不知轻重了。
说乡镇政府人浮于事,不能一概而论,要看干的是什么事。在现实的乡镇政府运行中,乡镇干部所做的事,大致可以说,有的事是农民的事,有的事是上级的事。虽然原则是说对上级负责与对群众负责是一致的,但是,上级要做的事与农民要做的事并不总是一回事。用一些乡镇干部自己的话说,他们做的事,有的是虚事,有的是实事。
比如为村庄修路打井,为农民拉有线电视,或者需要乡镇干部出现协调土地,或者需要组织跨村的协作,甚至需要乡镇负责人联系县里有关部门,需要若干人进村入户做工作,这种事情在乡镇干部看来就是实事。相反,按照上级的要求搞一些“规定动作”,如村支部和村委会要把议事规则用电脑喷绘上墙,要报送党员带头致富和带领群众致富的经验材料,这些任务有明确的时间要求,并且列入年末对于乡镇党委的工作考核,这样的事情也会让若干乡镇干部紧张地忙乎若干天。但是,乡镇干部往往把这些事情称为虚事。
乡镇干部在做这两类事情的过程,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是,实事重要还是虚事重要。当然,最好是虚事和实事都干得很漂亮,上级和群众都很满意,但是谈何容易?于是就有选择问题。一般地说来,人们会认为当然是实事重要,但是,放在乡镇干部考核的具体环境下,往往是虚事比实事更重要,因为“实事”干得多干得好,未必在上级考核的直接视野之内,相反,“虚事”干不好,则直接影响业绩考核的分数。比如一个乡镇党委委员,按照上级要求必须完成5000字的政治学习读书笔记,“党建”考核中要占若干分,完不成则必然没有这些分,这样的虚事对于个人政绩表现的影响是很实在的;但是如果他帮助几个农户实现某项农业技术的改进,使这些农户提高了产量增加了收入,在上级的考核中却很难有办法体现。在这种情况下,对于农民来讲虽然是办了非常有意义的实事,对于这个干部的政绩表现的影响是虚的。
因此,在这样的问责体系中,一些乡镇干部就从负面总结“执政”经验,叫作“把虚事当实事来办”,或者叫“把虚事做实”,或者叫“扎扎实实办虚事”,相反,那些对于老百姓来讲真正的实事,则可以“把实事当虚事办”,点到为止,好看就行,甚至直接不办,或者只在上级的汇报中“办”。于是,在这样的体制运行环境中,乡镇工作中就有了花样百出的形式主义,就有了堂而皇之的弄虚作假。
对于农民来说,当然希望乡镇政府多办实事,少办虚事,或者尽量不办虚事。起码,农民们希望,在乡镇干部办虚事的时候,要把办虚事办得利索点,不要在这个过程中给农民填麻烦。虚事大致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不与农民发生直接关系的虚事,比如有些报表和经验总结,尽管坐在办公室里编写就可以了,不必搅扰村庄和农民;一种是要与农民发生关系的虚事,在办这种事情的过程中,必须把农民拉出来陪同政府干部们“练一把”,或者叫“玩一回”。特别是在乡镇官员们硬要“把虚事办实”的时候,在上级领导“真抓实干”的时候,农民们的麻烦就比较大了。比方说计划生育工作,这些年越来越多农民愿意少生,超生的农民少了,按说乡镇的计划生育工作应该好做,但是,现在上面的考核却越来越繁琐,把考核指标分为人口指标和工作指标。
就是说,一个乡镇仅仅把人口出生控制在计划内还不行,还要有若干具体工作的考核,比如要考核育龄妇女的几个“应知应会”,于是就要增加若干对于农村妇女的考试,上级还要抽查,村里的妇女中不搭理这种学习和考试,于是抽查的时候就只有做假,不论抽查到了张三还是李四,都是固定几个受过专门训练的村庄妇女干部出面应付。让农村妇女知道更多科学生活知识当然是件好事情,但是采取这样的行政推动就适得其反了。再如,计划生育工作还要考核如何与经济发展相结合,就是考核搞了计划生育要能致富,要求多少比例的计划生育户实现致富。上级检查考核的时候,乡镇要手忙脚乱地应付,没有典型就生编硬造,或者把别的典型包装成计划生育典型,并且教会他们怎样说这样的“官话”,向前来检查的上级人员汇报,甚至外出介绍经验。再如考核农村扫盲的时候,上级检查要到村到户,乡镇为了应对,就要硬把有文化的农民拉来按在教室里,充当脱盲成功的人接受考试;又如,这几年政治学习活动又盛行起来了,而且自上而下都有检查考核,村干部也未能幸免,并且也规定每个村干部要写多少字的读书笔记,于是,这些不通文墨的村民被迫花钱雇人代写读书笔记。乡镇政府的大院里,干部们进进出出,看上去都在工作,殊不知在许多情况下,都是在忙乎这些上级用心良苦、下级不堪其苦的事情。
严格地说,把乡镇的事情分解为实事和虚事并不科学。首先,上级领导肯定不认同这样的划分。上级的本意是要让乡镇把所有部署都办成利国利民的实事,所以反复强调“抓落实”、“落在实处”。从上级的要求来说,没有什么部署是虚事,都是应该实实在在做好的。
其次,更重要的是,事情在没有做之前,是很难界定虚实的。几乎任何一件后来成为虚事的事情,如果做好了,都可以成为很好的实事。比如你能说计划生育和发展经济结合起来不好吗?你能说文盲接受教育不好吗?你能说村干部学习政治理论不好吗?都不能。但是天不作美,出现了太多让人啼笑皆非甚至痛心疾首的事情。从农民的角度看,有些事情应该认认真真去做,但是实事办成了虚事,变成了镜中月水中花,口惠而实不至,让农民失望甚至忿忿然;有些事情原本可以虚晃几枪而过,应付一下上面,但是乡镇偏偏虚事当成实事办,把农民拉进来一起折腾,让农民更加反感。我们经常听到上级说,好事没有办好,实事没有办实,是乡镇工作中的问题,是乡镇干部的能力或者责任心等方面的问题,并不是上级的责任。但是我们想说的是,乡镇政府本身和乡镇干部本人当然有自己的问题,就像每个层级的政府及其干部都有自己的问题一样。
但是,从根本上说,乡镇政府在工作中展现出来的种种问题,主要不是乡镇政府本身或者乡镇干部本人的问题,而是政府体制问题。这个体制的问题主要表现在,上级全面控制了乡镇,从职位安排到业绩考评,从工作内容和工作过程,都是上级在发号施令。乡镇只能围着这些上级转,干给这些上级看。在这样的问责体系中,乡镇政府的直接服务对象——农民被忽略了。就像是评价一个商场的服务,不让最有权威的顾客参与决定,却完全变成了上级检查组偶尔一看,变成了商场自己编材料往上送。
我们说上级有问题,不是说具体的某个上级部门有问题,也不是说某项上级的工作部署是否合理科学,而是说,没有农民在其中发挥核心作用的政府问责体系有问题。因为体制中没有农民的真正位置,农民的要求、监督被虚置或者悬空,基层政府的许多工作变成了政府体系内部的自我循环或者“内部游戏”,在许多时候变成了下级陪着上级玩,有时候基层政府还要拉上农民陪着上级政府玩,变成了一些基层干部自己说的“扰民”。这样,就演化出乡镇政府这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虚实相生、真假难辨的运作逻辑。
我个人认为,探讨乡镇政府运行存在的问题,应该把个人问题和制度问题分开来看。乡镇官员中确有一些品行不端之人,但上层机构也并非都是冰清玉洁之士。农村工作中出现这么多问题,不能主要由乡镇官员本人负责,根本上应该归因于制度,归因于体制折腾乡镇、乡镇糊弄体制。乡镇干部在社会上受到的诸多指责批评,是在代“人”受过,具体说,是在为这个不合时宜的政府运行体制背黑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