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吴思写的《我的极左经历》,感慨万千。吴思写得挺诚恳的。思想家的深处,常常是自身的经历。或者说,思想家是那些能对自身经历进行痛苦反思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思是个思想家。就此而言,吴思比许多玩弄学术、搬运概念、食洋不化或食古不化的教授、专家、学者高明不知道多少倍。
但是,反思有许多层次。只有将个人经历中的核心成份与非核心成份严格剥离开来,才能看到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以偏概全的,哪些是逻辑前提的错误,哪些是视野的偏执,从而使个人经历化作全社会的经历,使个人的反思带动全社会的反思。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吴思对个人经历的反思还可以更深入、更周全。
他的核心经历有二,一是组织星期六义务劳动失败,二是反自留地失败。这两次失败都是真实的,甚至是普遍真实的:任何一个理想坚定、热情高涨的青年人,一旦试图在现实生活中将星期六义务劳动固定化,对自留地反到底,就一定会失败。
问题在于,是否就能从此得出结论:大寨模式一定会失败?或者,也有可能是吴思的理论水平不够,经验不足,身体力行不够,资历不深,社员对他的信任度不够?否则,为什么陈永贵的大寨会成功?
吴思并不否认大寨的成功,这一点上他比许多右派要诚实。只是吴思认为,大寨模式的推广不能成功,因为像他那样认真推广大寨模式的人遭到了失败,而像他这样认真的人已经不多。仔细分析起来可以发现,尽管吴思本人有很高的共产主义热情,但是,这种热情来自多年的学校教育。当时学校教育的最大缺点是只讲理想,不讲现实;只讲精神,不讲物质,比较走极端。(相比之下,今天的学校教育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只讲物质,不讲精神;只讲现实,不讲理想。)如此训练出来的人,一旦投身于点点滴滴的物质生产,就容易脱离实际,脱离群众,忽视物质利益的重要性。如果吴思“责己严,责人宽”,以身作则,但不要求别人一定效仿;提倡共产主义理想,但尊重群众的物质利益;那么,他一定会找到群众可以接受的中间方案,并在几年、甚至十几年的长时间里逐渐将生产队带成一个大寨式的生产队。这是大寨陈永贵成功的奥秘,也是后来南街村王宏斌成功的奥秘,为什么吴思就一定只能失败?
可见,失败以后的反思有两条路径:吴思式的,因自己的失败而否定大寨模式的可推广性。王宏斌式的,在失败中总结经验教训,找到成功的道路。
为什么吴思会选择第一条反思路径呢?原因可能有多方面。
第一,来自学校教育的“非黑即白”思维模式,忽视中间态,忽视过渡性。一旦群众不再是先进的英雄,就马上转变成落后的狗熊。吴思先是高估了群众的共产主义热情,一旦受挫,则低估了群众的热情,将群众看成都是自私自利的、不可教育的落后分子。高估的时候,表现为极左;低估的时候,则表现为极右。
第二,吴思本来应该是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他一去就当了青年突击队的队长,把学校里的经验直接搬到了突击队里。不是接受再教育,而是去教育别人,位置没有摆正。如果让吴思先当一段社员,先了解一段社员的疾苦,对社员的切身物质利益有更多的感受,那么,此后吴思就不会那么激烈地反对社员的自留地情绪,就容易找到被社员接受的中间方案。社员也会更好地认同吴思。这样,从较低起点出发,每一次都将是成功的,吴思的信心将越来越强。但是,他选择了较高的起点,每一次实践都是失败的,信心会日益耗竭。
第三,吴思自身的坚定性确实也有问题。青年人的通病是定力不够,三分钟热度。当吴思拖着伤腿回到住处时,理想主义的激情很容易被现实中的伤腿所冷却。孙中山先生组织了多次武装起义,损失惨重,先前的支持者对中山先生避若瘟神,同情者变得冷嘲热讽,而中山先生所热爱的普通大众却可能还会跟着吃“人血馒头”。一些学者还会劝导中山先生,人都是自私的,社会就是这样的,看开些吧,相信群众,相信历史,不同利益的相互制衡可以推动历史进步,不要再充当什么救世主了。吴思听从了,但中山先生没听从。吴思一败再败,停止战斗。孙中山愈挫愈奋,终成大业。当然,吴思可能会认为,孙中山是不可复制的,因此大寨是不可复制的。但是,要成就一个大寨毕竟远比成就一个共和国要容易。
可见,从吴思个人的一时挫败并不能直接推出大寨模式的失败,只能推出大寨模式需要立场坚定、思维模式正确、方法得当、愿意付出长期努力的带头人。如果不能产生这样一大批带头人,大寨模式就只能停留在少数样板上。
那么,这样的大批带头人能不能产生呢?从吴思的经历来看,恰恰是有可能产生的。毛泽东时代是一个呼唤英雄,也产生了英雄的时代。当时大批知识青年下山下乡,至少在初期,多数人都像吴思一样满怀热情,愿意奉献。如果引导得法,步骤得当,从中完全可能产生出许多陈永贵式的带头人,更多人能在这些带头人影响下成为苦干、实干的积极分子,使大寨模式逐渐成为主流模式。
退一步说,即使大寨模式不能成为主流模式,也不能得出人人自利的悲观结论。一般来说,越接近体力劳动,道德的力量不容易发挥作用。越接近脑力劳动,道德的力量越容易发挥作用。用理想主义的力量一镐一镐刨地,确实要求非常高的境界。但是,用理想主义的力量绘图、计算、创作、思考、领导,却并不需要非常高的境界。吴思的问题就在这里:他发现了理想主义不能成为体力劳动的主动力,这是其经历中最有价值的、最有普遍意义的结论。但他却由此推出理想主义不能成为任何工作的主动力,人人都在追逐自身利益。这样,吴思就从极左退到了极右。
为什么吴思会一步退到极右?这是与西方思想中的平等精神有密切关系的。或者人人无私,或者人人自私,这都是平等的。如果说一部分人自私,一部分人无私,那么人与人之间就不平等了。更进一步,如果无私的人可以领导自私的人,而体力劳动又不容易靠理想主义作动力,那么,就接近“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孔子思想了。在吴思当时的头脑中,孔子思想是封建的、落后的、开历史倒车的,是比资本主义的自私自利思想更加反动的。因此,他不可能停留在中间状态,只能一步跳到极右。
吴思可能会反问:为什么相信自私自利就是极右?难道自私自利不能促进生产技术进步吗?难道自私自利不能自动地促进社会利益最大化吗?难道自私自利不能自动地达成社会力量的均衡吗?难道恶不是历史进步的动力吗?
不错,自私自利可以促进技术创新,可以促进效率提高,可以繁荣市场、丰富商品。但是,吴思也应该承认,自私自利促进技术创新、效率提高是有条件的。促进技术进步的专利制度,同样还可以阻碍技术的推广、阻碍新技术的应用。推动市场繁荣的力量,还可以推动经济萧条的到来。
但是,对于判断左右来说,技术和生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富人一边,还是站在穷人一边。站在富人一边的就是右,受最富裕群体欢迎的就是极右。显然,最富裕的群体最坚定地相信自私自利的好处。他们的自利能力最强,当然最欢迎自利推动历史进步的学说。
就这样,吴思一不小心就从极左跳到了极右。当然,即使吴思处于极右时,他的主观动机还是好的。这为他今后从极右再次转回到中左或极左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