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川西平原的村庄,茶馆和庙宇是两处很显眼的地方。茶馆,当地人称为“茶铺子”,它是一个简陋却很热闹的地方:低矮的房屋里摆放了几张、十几张桌椅,一大群人在里面打牌、看牌、喝茶,人进人出,喧嚣、嘈杂。村庄里的庙宇多为小庙,一般位于大院(自然村)边,用水泥砖砌成,四、五平方大,里面供奉着几尊菩萨。作为川西平原的两处景观,茶馆和庙宇承载着不同的功能和意义,它们构成了观察、理解川西平原农民的一个窗口的两扇窗户。
在村庄里,没有人说得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茶馆,人们只记得解放前就有,人民公社时期茶馆被取缔,村里只有一个经营日常用品的商店。随着土地下户与改革开放后国家对流通领域管制的放松,村里陆续出现了一些家庭开办的小型代销店,其分布多为一个村民小组至少有一个。1990年代后,村庄交通条件的改善以及越来越多的村民拥有摩托等现代交通工具,村民到城镇购买日常用品变得越来越便利,村庄里的许多代销店难以为继,其中的一些关门了,另一些便兼营茶馆业务。凉水井村的第一家茶馆开办于1992年。随后,村庄里继续经营的代销店相继兼营茶馆业务。后来,茶馆业务变得越来越多,这些兼营茶馆的代销店逐渐取消了日用品代销业务而专营茶馆,只代销香烟。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茶馆,规模都很小,通常只有几套桌椅,人们除了打扑克、麻将外,也有纯粹来喝茶的。在茶馆里,喝茶和打牌的人经常谈论村里和组里的一些事,也议论东家长西家短之类的生活琐事,因而茶馆既是一个村民休闲娱乐的地方,也是一个交流信息、制造舆论的场所。2000年后,茶馆业务变得兴盛起来。不仅每个小组均有2-3家茶馆,而且每家茶馆的规模都扩张了,但茶馆的功能却变得更加单一,主要成为一个供人们打牌赌博或打牌消遣的场所。茶馆里几乎不再有纯粹来喝茶的人了,人们在茶馆里也很少再议论村里组里的事,打牌的专心打牌,看牌的安静地看牌。尽管茶馆里依然喧嚣,但人们谈论的话语都跟打牌有关,有时也为赢输发生一些纠纷乃至吵架。
茶馆有大小之分。开办在村里中心地带和交通要道的茶馆比其他的茶馆大许多,这些茶馆不仅摆放了十几套桌椅,而且设有包间。它们通常在厅堂里放置普通麻将和纸牌,玩耍的有中青年男女,也有男性老年人。中青年人以赌为主,每天赢输在数十元至数百元之间;老年人则主要玩纸牌,赢输很少,多时也只是几元钱。包间里则放置了自动麻将桌,供赌得比较大村民使用,赢输多时一天能达到数千元。茶馆老板收取桌子费,普通桌子每台8元,自动麻将桌每台15元,喝茶则每杯0.5元。
茶馆通常在每天上午九点开始营业,下午两点以后达到高峰,至下午六点后人们陆续回家吃饭,茶馆才沉寂下来。一年当中,农忙季节茶馆生意相对冷清,但年终和春节期间,村里所有的茶馆都爆满,生意十分火爆。
凉水井村原有多处小庙,几乎每个小组有一至二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当地政府集中整治了一次,将小庙悉数拆除。但2000年后,许多被拆的小庙陆续重建。凉水井村最有名的小庙叫哑巴庙。相传是为纪念一位哑巴祖先。据村中老人回忆,明末战乱期间,官军为了斩尽杀绝川西平原的老百姓,在杀戮过的村庄洒下钱财,第二天再去查探钱财是否少了,如果发现少了,说明还有人活着,再继续搜查出来杀掉,这一着又杀掉了不少人,哑巴因不贪财而成为当地唯一的幸存者,从而也成为当地人的始祖。当然,今天的哑巴庙已不再具有纪念这位先祖的实际内含了,它只是村中的一些老太太们建构的一个新的信仰空间和公共场所,哑巴的传说与哑巴庙的实体已没有了实质性的关联。在庙内,正中央摆放的是观音菩萨的塑像,旁边放了几个小菩萨,菩萨下面有一个香台,香台上放了几个果盘,地上还放有一块垫子,供人跪拜。
村庄里的小庙通常无专人照看,但有庙主。农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村里的不少老太太来小庙烧香,也敬献一些果品。虽没有庙会组织,但庙主每年至少办会两次。办会时,来参加的人除进庙烧香外,每人捐几元钱给庙主,庙主准备斋饭招待来客。来客既有本村人,也有附近村庄的人,她们多是五、六十岁的妇女。参加庙会的人数一般在七、八十人左右,多的时候超过一百人。
茶馆是村庄里最热闹的场所。熊万盛曾将热闹视作理解川西平原村庄的关键词。茶馆何以热闹?热闹的茶馆反映了川西平原农民怎样的生活观?这些问题很值得追问。
古有“少不入川”之说,它言说了四川人好玩耍的性格。玩耍反映了川西平原农民注重即时消费的生活态度。川西平原拥有富饶的土地,土地产出率高,市场经济发达,因此,农民的收入水平比全国的许多农村地区要高许多,但这里的农民居住的房子却相对简陋,多为低矮的平房;农民也不爱收拾房屋,给人一种散乱、不整洁的感觉。简陋的住房和家里的凌乱,折射出川西农民轻本体性价值重及时消费、轻私人生活重公共生活的人生态度。正是这一态度建构了茶馆的热闹。在热闹的茶馆里,在亦赌亦玩的牌桌上,人们共享着同一个快乐——“玩”,一个作为过程的“玩”,因此,在村庄里,有些人上午打工赚了钱,下午就来茶馆玩耍;有些人在外打工一年,年终回来后天天泡在茶馆里。
茶馆是一个公共场所,川西平原的农民爱在茶馆里玩耍,但他们注重的却是一个作为过程的“玩”,所以,茶馆虽是一个公共场所,却生产不了公共舆论。它只是村庄里的人一个消遣娱乐的场所,缺少公共空间的意义。
与热闹的茶馆相比,小庙要冷清的多,它除农历初一、十五和举办庙会时喧嚣外,平时都很寂静。但寂静的小庙在村庄里也承载着重要的功能。一方面,不同的小庙供奉着不同的神,这些不同的神寄托了老太太们不同的期待;另一方面,同一个小庙内同时供奉着多个菩萨,老太太们赋予了每一尊菩萨不同的意义,因此,小庙既反映了老太太们的信仰世界,也寄托了老太太们对现实的各种期待。
不仅如此,小庙还是一个被消费性的村庄日常生活所排斥的老太太们建构的消解晚年孤寂的公共场所。在一个注重即时消费的现实环境中,在一个不注重本体性价值的人生氛围里,老太太们因为缺乏现金收入而被消费性的村庄日常生活所排斥。但是,她们有更多的闲暇,也因此而有更多的孤寂,她们的闲暇和孤寂更需要消解,小庙的空间及其意义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建构起来。
村庄里的茶馆和小庙具有不同的性质,它们生产着不同的意义,但它们是两个互补的公共场所,是川西平原农民整体生活世界的两个侧面,两种景观。
本文是作者2007年10月四川调查所写系列随笔的一篇。参与调查的有贺雪峰、王习明、徐楠、熊万胜、任晓霞、王新松、彭晓伟、石莹、王启梁、申端锋、吕德文、李德瑞、杨华、田先红。本随笔的写作得益调查期间与上述各位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