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当上村干部

——河南“自曝贿选”背后的权钱生态

原题为：《河南巩义圣水村 “自曝贿选”迷雾》

  农村基层选举爆出贿选事件并不罕见，但参选人在当选后自曝贿选则颇为意外。透过圣水村村党支部选举的重重迷雾，可以窥见大陆某些乡村扭曲的权钱生态。

  如同全国很多地方一样，去年10月底到12月初，是河南省内各大村镇基层组织改选的阶段。

  然而，在河南省巩义市西村镇的圣水村，村党支部选举却出现了件怪事。参选的三位原党支部成员自我揭发自己参与贿选，并且也揭发他们的竞争对手贿选。乡村贿选或许并不新鲜，但自我揭发则颇为意外。

通往圣水村的路上，别村的房屋随处可以看到红纸金字写着的“加强党的领导，落实基层民主”之类的标语。但在圣水却看不到这些标语。因为从去年12月初爆出贿选丑闻以来，村里的换届选举已暂停。

圣水村村委会布告栏和对面的露天剧场上，还挂着各种书写在红纸上的村长候选人的宣传告示。但由于村委会和村委会主任的选举需要在党支部选举之后进行，在爆出党支部贿选后，支部选举结果作废，需要重新选举，村委的选举也只能往后挪，村长的选举，更是之后的事。(村委会主任，即俗称的“村长”。根据圣水村的习惯，本文采用“村长”的称谓。)

按照大陆官方中国新闻社的报道，去年12月初，三位村党支部候选人李义辉、张朝辉、张京舟，在选举前获知竞争对手花钱买票，于是他们也开始筹钱买票。党支部书记选举需经过两轮，在8名候选人中选出5人。在第二轮投票中，三人中有一人落选，于是李义辉自我揭发其选举有贿选成分，同时也揭发对手的贿选。党支部选举随即作废。

  1月10日，村党支部重新进行的改选在西村镇政府公开进行，全村147名党员，大概有七八十人到场。选举似乎并没有限制被选举人的数量，获得选票的党员远不止8名。

  一位村委会成员向记者透露了之前一次选举的7位参选人，这其中不仅包括李义辉、张朝辉、张京舟三人，也包括上一届的党支部成员李志甫与杨志华，以及另外两名参选者。上一届的村委正是由李义辉、张朝辉、张京舟、李志甫与杨志华5人组成。7人中只有李志甫、杨志华两个名字上了黑板，且每人只得了两票。排在前三的候选人，得票都在50张以上。而其他的候选人，包括李义辉等人都已不见。现场的一位党员则称，因为贿选，之前的候选人连续两届的参选资格都已经被取消了。

“两个名字出现在上面，可能是一些人搞错了，其实他们的参选资格已经被取消了。”一位参加选举的圣水村党员称。

李志甫是圣水村2011到2014年的党支部书记，2014年的选举，李志甫再次参选，无疑成为李义辉等人的主要竞争对手。然而，李义辉的举动彻底颠覆了圣水村党支部的权力格局。

贿选罗生门

  李义辉为何要自爆其贿选?他和李志甫之间是什么关系?李志甫又是什么样的人?

重新选举的当天下午，《凤凰周刊》记者驱车进入圣水村不久，坐车就被一辆一路尾随的吉普车，堵在了一户村民家的门口。

“你们调查什么?”

一个个头不高的中年男子从吉普车下来，几步抢到记者坐车边，强行打开了记者的车门质问。该男子自称只是圣水村普通村民，并拒绝说出姓名。几经交涉，该男子和他的一个同伴经记者允许，坐进记者的车里，开始讲述他们版本的圣水村贿选事件。

据这位男子称，李义辉所称的贿选并无此事，乃是李义辉等人向李志甫索要现金未果，嫉恨李志甫后的报复行为。李志甫本已经无意再竞选村支书，说其贿选是无中生有。还说李义辉是“小人”，而张京舟与张朝辉则是他一路的人。

此男子还一再称赞李志甫担任村支书的政绩，特别是为村里免去合作医疗的费用，以及承担垃圾清理等费用，李个人就垫付了七八十万元。

不过这些说法不仅无法说明李义辉为何做出自爆贿选这样的举动，关于村里合作医疗的说法以及村民对李志甫的看法也与村民们的说法大相径庭。

据多名村民反映，李志甫任职三年，村里的合作医疗并非由其个人承担。根据村里与中铝集团在铝矿开发上的合作，村里每年每人90元的合作医疗由中铝集团承担60元。李志甫只为其铝石矿所在地的两个村民小组垫付了村民合作医疗资金，而全村19个组中其余的17个组并未得到李志甫的资助。

并且，李志甫承担村里垃圾清理费用之说也被村民驳斥。事实上，在李志甫在任期间，村里两个垃圾清理工长期拿不到工钱，村口的垃圾也常常堆得如小山状。

“志甫啊，村里好多人都对他意见好大。”

有几位村民听到李志甫的名字，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一位年长村民告诉记者，李志甫最大的问题在于“口袋太大”。村里的铝矿被李志甫通过各种变相手段控制了多数，村民得不到半点开矿带来的好处。此前老年人年关时候的福利被取消。村里的建设乏善可陈，维持村里公共设施的最基本费用，如工作人员的工资都经常拖欠，村里的道路缺乏维修。去年选举时，他又站出来争取连任。但由于其经济实力雄厚，尽管不满他的人大有人在，但他胜选连任的概率也颇大。

该村民认为，李义辉等人希望阻止李志甫连选连任，但又缺乏李志甫的经济实力，只有采取极端手段，在第二轮选举中决意以自爆贿选的方式将李志甫拉下马。至于李义辉与李志甫在同时担任村支部委员时期是否有什么个人恩怨，为什么李义辉会以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拉李志甫下马，即使是村里曾担任过村干部的年长村民也未能说明其缘由。

对于李义辉、张朝辉、张京舟三人，村里评价不一，但都不如李志甫所得负面评价多。李义辉拉李志甫下马之举也并未获得村民的赞扬。

记者曾多次联系李志甫、李义辉、张京舟、张朝辉本人，但他们都以各种理由拒绝接受采访。

资源“诅咒”下的权钱关系

在镇政府内举行的村支部重新选举现场，一位圣水村党员向记者逐个介绍黑板上得票最多的几位候选人。

“这些人都是干企业的。(在农村)也只有能干企业的人才有能力出来竞选，也才有能力帮助整个村的老百姓。你一个农民，没做过什么事，有什么能力出来做村长、做支部书记?”

有企业才有可能参与村里的政治，而有了政治权力，自己的企业也能越来越大。这样的政商逻辑在圣水有其自己的道理。

尽管属于巩义市境内的山区，但圣水并不是贫穷的乡村。这里盛产铝矾土石、灰石矿，还有煤炭，2005年全村工农业生产总值就已达到约1.6亿元。这个人口7000多人的村庄，山坡上鳞次栉比的是村民的房屋，俨然有小城镇的样子。而围绕着村庄的山峦间，隐约看到矿上的井架和采掘现场。这里还曾先后被郑州市和巩义市授予“基层组织建设先进村”、“经济发展先进村”、“社会稳定先进村”和“五好党支部”等荣誉称号。

“这个村里暴发户心态特别严重，一些人为了选举人心都扭曲了。”

上述村委成员对记者说，在圣水村周围的山上，铝矿埋藏浅、开采快，只要有资金，能拿到矿，一两个月就能赚到上千万元。而要拿到矿，获得村里的政治权力则是最佳途径。矿是村集体所有，而村领导能决定将矿承包给谁，因而在这个不起眼的村里，围绕着村支书、村长的权力争夺格外激烈，有时近乎残酷。

2010年，圣水村村长李进幸因“涉黑”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理由是其在任期间组织以其亲信组成的“警务区”，进行霸占铝石矿、敲诈勒索。而在村里，一些村民坚持认为该案是前任村长李红武为搞倒李进幸所构陷的。在一些年纪较大的村民眼里，李进幸才是唯一一位真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村长。其在任期间，村里在年关时会给每个65岁以上的老人50元外加米面油，70岁老人每人有100元和米面油。曾有3000名村民自发联名向法院写请愿书，希望法院还李进幸的清白。

除了矿产以外，圣水村的农业仍然是靠天吃饭。为了开发铝矿，本就是十年九旱的圣水村，却拆掉了所剩不多的水利设施。上一任村支书李志甫的三年任期里，更是年年干旱，农业歉收，发展艰难。

圣水村的铝矿，近年来已经实现机械化，除了运输的司机以外不需要雇什么人。矿产的开发尽管带来大量财富，但除了获得开矿权的人以外，普通村民却几乎一无所得，财富集中于全村数十个有矿、有企业的家庭，绝大部分村民反而陷入失业的困境，年轻人只能外出打工以谋出路。但近年来，由于工业产能过剩，铝矿价格逐年走低，开矿收入剧减。村里的两个煤矿，更是因为煤价下跌已经处于瘫痪状态。

乡村选战策略

选举少不了策略，即使是贿选。

据巩义市某村一位知情人士称，在农村要获得选票，送礼送钱、请吃请喝是常态。在前几年，每临基层选举前后，巩义市的各个餐厅、酒店、洗脚城、卡拉ok就异常火爆。选举前要送，选举后为了答谢也要送。村干部不便自己出面的则找一个中间人进行联系安排，中间人也可以从中抽利。不过近两年来，由于“查得严”，这些情况已经收敛了许多，改成偷偷地送钱。

而且，送钱的多少也是有讲究的。首先是关系亲疏。在村里，候选人的亲戚一般不送钱也会投，而一些与候选人关系不睦的，或者竞争对手的亲戚和死党，即使送再多的钱，也不会投送钱者的票。除去这些人以外，在剩下的选民中争取那些最活跃的党员至关重要，而一些年纪太大的党员则不需要重金收买。该知情人士称，在圣水村这个有147名党员的村子里，基本上能拿下50多票就能顺利当选。

圣水村村民告诉记者，流传中的党员收钱情况是，一些党员得到两三千元、一些拿到四五千元、最多的能拿到上万元甚至两万元。

不过这样看似合理的策略也有致命的弊端。“在党员中，一些人拿得多，一些人拿得少。平时一交流、一打听，自然拿得少的会心生怨气。”一些圣水村的村民听说，这次党支部贿选被捅出去也可能是因为党员获利不均。

村委前的广场上，一位张姓村民向记者谈起即将到来的村长选举。

“党支部的选举我不是党员管不到，老百姓只能关注下选村长。前几年，这些参选人都还能提出些承诺，你看现在都只是些空话。”

他将手指向广场边墙上贴着的数张村长参选人的广告。

“这些人选谁上，我看没什么区别。现在我们村最大的问题是就业。全村7000多口人，现在不仅老人没活干，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没活干。如果谁真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一定选他。你看现在(参选)这些人，写的也都是套话、大话，也没一个有办法。”

相对于党组织选举，村委会选举则有不同。党组织选举只在党员中进行，要获得胜选只要在党员这个小群体里“做工作”。而村长选举则是面对全村所有选民，每个村民一般只能获得几百元。无论是否买票，一些在村里不受认可的人也很难选上。之前曾于2005年至2008年担任村长的李红武在此之后曾多次参选，但屡次败北。在村委会楼的墙上挂着李红武的竞选广告，不过受访的村民都不看好李的前景。